“一个绿地公园中的设备用房,可以做成什么样?”
来自建筑师。2019年夏天,蝉鸣怒响中,我被问到了这个有趣的问题。提问的人是景德镇陶溪川文创园区的业主,陶文旅的刘子力董事长。2012年他邀请清华大学张杰教授团队主持陶溪川保护更新利用的规划。陶溪川的前身是国营宇宙陶瓷厂和陶瓷机械厂,如今它已经成为国家级文化产业示范园区、国家双创示范基地、国家级夜间文化和旅游消费集聚区、全国非遗旅游街区,这里是很多“景漂”艺术家和创作者的舞台。
2019年的陶溪川,一期刚刚呈现,其他区域还没有成形,现有建筑也存在电力容量和高层水压不足的情况。园区规模的扩张需要基础设施先行。最初,陶文旅希望尽可能减少分散设备外机对未来园区改造风貌的影响。经过一系列技术评估、节能优化的论证,陶文旅决定建造一个集中式能源中心,为未来扩增的园区提供冷热源、消防加压水和电力,并统筹园区的能源优化与消防管理。能源中心选址在园区一处空地中。这整个空地将被下挖建造成连通周围几个酒店的地下停车库,这项工程正好与冷热通网智慧管线的铺设相结合,最后再覆土,恢复成一个绿地公园。
那么,一个绿地公园中的设备用房,可以做成什么样?
一分为二。能源站俗称设备用房,一般是不对公众开放的。它由消防水池、水泵间、锅炉间、制冷机组、变电站和控制中心组成,封装在一个大盒子里,最后在盒子顶上放置大型的冷却塔,再被百叶围一圈。训练有素的建筑师,能拿出很多“立面手法”,来“美化”这种方盒子的外观。但有没有办法在满足能源中心内部功能需求的同时,最大化保留公园的开放空间?
我们将建筑体量一分为二:冷却机组、配电、锅炉间和消防水池埋在地下与绿地连接成草坡,就像将草地向上撕开一角;而冷却塔、控制中心悬浮于空中,建筑体量根据所需空间大小排列,成楔形。尽管建筑内部不对公众开放,但通过两个体块的切分,建筑所占用的公园面积又还给了公众,公园总面积不被减少。在炎炎夏日,这个巨大的“遮阳棚”下是非常舒适的乘凉灰空间,也是草地上各种活动的看台。
能源中心北侧临街,建筑线条非常硬朗,真实的设备和管线在立面展露,像个巨大的机器;但它在公园一侧则要柔软轻薄许多,悬浮在空中的形体呈现两个曲线的“眼睛”——分别是控制中心和会议室,它们都是利用桁架的内部结构空间产生的。我们设想在这悬浮体的底部挂设一层风动鳞片,像风铃一样,作为点睛之笔。曲面随风翻涌,化身为一个公共绿地中的装置艺术,就像飘浮在草坡上的机械云彩—— “云引擎”因此得名。
环境共融。作为陶溪川建筑群像之一,“云引擎”和而不同,与周边有紧密的关系。在“云引擎”设计方案初成时,场地西侧的景仰书院的设计也开始启动了。我在一次会议上看到了董功老师静谧的庭院效果图,忽然一惊。因为如果在这岁月静好的庭院里看见这一座探出头的金属机械,那可就不妙了。所以我们将整个建筑体型再向北边平移,并调整了建筑体型切入角度,确保从景仰书院的庭院之中刚好看不到“云引擎”探出头来。这个调整后的平面锐角也加强了建筑透视的张力效果。在现场南侧国贸酒店的大堂处,我们也协同景观起坡做了相似的视觉控制,将“云引擎”的戏剧张力约束这青青草地的范围之内,消隐在周边建筑其各自小宇宙之外。
技术与美学。能源中心先有设备,再有建筑。经过测算,供冷设备为3座2200RT和1座1100RT变频离心式制冷机组,搭配7台大型冷却塔;供热为三台5.6MW燃气热水锅炉;生活热水则为两台1.4MW燃气热水锅炉,等等。技术参数作为构建空间设计的基本常量。
为了搭载这些设备,我们量身定制柱跨模数,避让穿插管线,确保空间满足工艺之需。这对建筑—结构—设备三者的协同统一提出了很高的要求,是在与中元团队紧密协作和技术支持之下才得以实现的。我们建立了参数模型,以便实时反应建筑—结构—设备的调整对整体效果的影响。除了数字模拟,甚至进行了实测风洞实验。
设备的技术逻辑本身就是一种美,但在传统的建筑学范畴之中,设备之美要么被视而不见,藏匿于“管井”“天花”和“百叶”的背后,要么只是作为一种所谓“工业风”形式风格被室内装修行业争相模仿。
在“云引擎”的设计中,我们希望将设备之美率真地展现出来,与建筑融为一体,呈现整体的机械感。在立面的细节里,我们用中英文真实标注了其功能:例如在冷水管上标注“冷”,在检修通道刻写“修”,建筑细部如同设备操作说明书。
遗憾。“云引擎”从2019年开始设计到2023年投入使用,完整经历了疫情起起伏伏所带来的阻隔。尤其在最后外墙施工的关键时期,远程协同词不达意,困难重重。尽管在陶文旅和中元团队的尽责努力之下,大部分效果得以实现,底部的风动鳞片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挂上。后来我不止一次自己爬上龙骨,测试悬挂鳞片的打样和光照效果。为了对底部龙骨的误差进行摸底,我们也进行了3D扫描实测。这组实测数据将作为鳞片生产和安装的重要基础,为未来的可能性做好准备。
可惜的是,至今这个飘浮在草坡上的机械云彩未能点睛,与装置艺术的设想仍有一步之遥。但我仍然满怀希望,也许未来通过活动运营的契机,底部的鳞片可以安装,这片“云彩”能借风而起。
非凡的未来日常。想起更遥远的2010年,我参与到BIG哥本哈根垃圾焚烧厂项目竞赛之中,那是一座能在在顶上滑雪的垃圾焚烧厂。那真是一个奇异的想法。赢得竞赛之后,大家喝得微迷,我记得有人说:“虽然现在觉得不可思议,等很多年以后,我们的孩子会觉得在垃圾焚烧厂上滑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”
在我离开丹麦之后,那个项目经过后来8年的努力才得以落成,但是那个幽默的二氧化碳烟圈儿的想法最终也没能实现。遗憾有时候是创新的宿命,这也是设计最艰难与迷人之处:对现有的惯性拷问,将今天的非凡变成未来的日常。我至今以此自勉。